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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也变得芬芳起来。
秋,霜降,众芳谢,惟有一枝枝菊怒放。枝叶俏然,花容清冽,皎然而超尘。尤在月夜,朗朗清辉泼溅花上,透剔晶凝,冷冷不可浸淫。此时,端详杯中的菊花,无言无语,悄无声息。它已从绚烂而归于平淡,却自然地伸展身骸,浴在净水中,清雅,和润,自成一格。臻此,又何尝不是一种升华?
茶已微凉,轻啜,却是沁透肺腑,神清目爽。人淡如菊,菊淡似人……
友赠菊花茶,以为奇。既是花,又是茶,那该是怎样清逸俊朗的模样?沸水冲之,几枚干枯的花随波翻腾,渐至平静,霎时,一朵朵淡黄色的菊花盛开在透明玻璃杯中,如浴在水中的女子,爽洁清新,盈盈动人。于是,眼波盘桓,不忍移去。投几块冰糖,待融尽,把盏轻饮,浅浅的隐隐的一股清香,顺喉而下,片刻便达肺腑,顿觉心骸俱松,一切释然。其茶淡,其人亦淡,渐渐地氤氲成一缕风,一絮云,在空中闲来荡去。细斟之,人生当何不凝成一杯菊花茶,滤掉俗尘,拂去杂念,独自逸然地开放?
茶香缭绕,隐约可见青郁的山上,飘下一人。他荷锄背笠,短衣绾裤,衣襟上斜斜地别着一枝嫩黄的菊花。他步风踏尘,来到自家竹篱茅舍前,推开虚掩的柴门,随手将那枝菊花插在竹篱上。隔壁邻人在瓜架下,支起一方小桌,两碟小菜,一杯淡酒,正自斟自饮。见他归来,忙不叠地招呼过来。他亦不推辞,洗盏更碟,相与推杯对酌,不胜欢悦,而面色渐渐微酡。此时,落日熔金,天边红透一片。晚风轻爽,一阵阵袭来,篱上的菊花颤动身姿,面容晕染了一层猩红,似已醉在夕阳中……
他就是晋朝的陶渊明,以隐逸者着称。因为不愿向小人俯首,不为五斗米折腰,遂躲至村野乡陌,吟诗作文,经营一方田亩,不问世事,快活潇洒地打发着时光。其后的许多文人竞效其法,一旦失意落魄,便轻甩发须,仰天大笑出门去,寻山林,觅村舍,远离尘世,在自然中了渡余生。也许中国文人向来处穷达用舍、水清水浊之间,自以为濯缨濯足、行藏在我,胸中一股清气,总想以己之志肆逞天下,却往往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,遭贬谪,便自嘲:天涯何处无芳草。拈一枝花,枫桥夜泊,寒江钓雪,将人生沏成了一杯淡茶,涵蕴味永,朦胧了秦时明月,清癯了唐宋诗词,那缕茶香绕过花丛,悠悠,淡淡,一直飘荡到今天……虽然他们称不上伟大,却“宁静而致远,淡泊以明志”,保持了内心的独立与完整,是无奈之举,也是明智之行。
菊,轻轻地脱口而出,唇齿之间无须费力,而那种清韵便随徐徐气息悠然淡出,一如其姿态的优雅与脱俗。在乡间,田埂上,小路上,车辙辗过,牛蹄踏过,泥泞中依然可见清瘦的野菊花,怯然,却坚毅地微笑着。拢在手里,沁出一股冷冷的暗香,未及盈袖,却萦回于鼻喉齿颊之间,舒缓而畅意。我相信它小小的体内一定吸取了天地自然的精华和灵气,澄清了尘埃和芜秽,莹心一片,于是韵致天成,佳趣横生。在城市里,菊并不鲜见,花瓣繁复,叶绿且阔,花容日渐丰美,但却少了一种峭拔和秀挺,甫一照面,也不再会愕然惊诧、蓦然回首,而心中的那枝野菊花已悄悄摇曳,发出淡淡幽香……
东晋高僧慧远,独爱山林之幽,尤恋庐山秀美。当时刺史桓伊便为他建造了一座禅舍,名之“东林精舍”,据言其舍“洞尽山美,却负香炉之峰,傍带瀑布之壑……清泉环阶,白云满室”,人居此,“神清而气肃”。原来自然间钟灵毓秀,比起纷纷扰扰、尔虞我诈的名利场,何啻天壤云泥!难怪隐逸之士慕梅兰竹菊,寻尘外幽踪,携松林清风洗濯心灵,沐朝露夕岚廓清耳目,绝尘弃俗,标示出一番高洁孤傲的风姿情采。
以我的想象,山林虽幽,田野虽阔,却也一定有其物质的不足,生活的不便。即使浪漫如屈原“朝饮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”,还是要吃要住要行,于是,这些隐者涉水攀山,伐薪煮炊,一袭青衫飘在风雨中,凄冷,孤寂,甘苦自尝,冷暖自知。在此情境下,他们微微一笑,挥毫落纸如云烟,风神散朗,一派闲适和逸然,其淡泊之心足以辉映时世,且光射当代。因为今人难再舍名利、弃富贵,拥一心恬淡,去山林村野听天籁之音,探幽壑之美了。
轻轻把杯,看一朵朵菊花开在水面上,深吸一口,那股馥郁荡然于胸,恍然见陶渊明正坐在自家的院内,时值重阳,亲手种植的菊花已静静地开放,给凋零的秋天抹上一层炫目的色彩。渊明环顾四周,一张竹椅,一架素琴,还有一篱菊花,蓦地,他竟有一丝丝寥然泛上心头,想要饮酒,伸手触壶,摇摇,却是空空。正兀自发怔,一白衫人飘然而至,定睛细看,原来是好友王弘提壶送酒来了。渊明欣喜地牵住王弘的手,然后落座、斟酒,畅然对饮,兴酣处,他移过琴来,抚琴高歌,以寄其意。渐渐,渊明醺醺然已有醉意,他斜斜地靠在椅上,抬手挥曰:“我醉欲眠,卿可去。”便沉沉睡去。看来,率真的渊明有花有酒有友,心亦足矣,也真该再做一个好梦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