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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杜甫之七律之演进答案-忠勇杜甫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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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杜甫的忠勇,本质上来自其家族血缘的狂傲,但又注入了杜甫个人独有的正直与忠诚,所以形成了古代诗歌史上罕见的文人忠勇刚直的性格。

  深入阅读杜甫,我们发现杜甫一生并非总是“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”(《登岳阳楼》)①,亦非多愁多病,精神上、生活上都十分惨淡的腐儒形象;纵观其一生,他即使是漂泊无定,也要做“天地一沙鸥”(《旅夜书怀》)。诗人的性格特别正直忠勇,而这种忠勇又化为对国家和人民特别深厚的爱。这表现在以下方面:一是他对污吏盘剥百姓的行为强烈不满;二是他对于帝王昏庸误国痛心疾首;三是对乱臣贼子嫉恶如仇。而支撑这三方面的则是儒术。他以儒术立身,以身作则,淳化风俗,在当今仍有其重要的社会价值。

  一、杜甫忠勇性格的来源

  杜甫品质上的忠勇,来自儒家。这与孔子撰《春秋》,到孟子《滕文公》解《春秋》之义,再到杜预《春秋经传集解》,存在着一条历史逻辑线索的影响。尤其是杜甫先祖杜预对《春秋》的重视,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杜甫忠勇性格的形成。再从另一脉络来看,儒术——春秋——忠勇,三者的关联也促进了诗人勇毅性格的形成。还有第三条脉络,忠勇——正直——儒家,也对杜甫的性格形成产生了强烈影响,即他的忠勇来自他的正直,他的正直又来自儒家大义。三条脉络的绾结,构成了诗人忠勇性格的主调。

  孔子治史,一部《春秋》,微言大义,令乱臣贼子惧;春秋笔法,维护了君臣之分,维护了社会秩序。这需要很大勇气。孔子作《春秋》,乱臣贼子何以惧?

  春秋时代,诸侯挟天子,大夫逐诸侯,家臣叛大夫,所有的人都为权力奔忙。“《春秋》之中,弑君三十六,亡国五十二,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。”象征着“周文”这一等级森严的礼乐制度此时已经蜕变为美好的回忆,取而代之的是“人与人争”的可怕的自然状态。那是一个“文明”退位、“伪文明”得道的时代,人心中原始的动物本能获得了解放。“道不行,乘桴浮于海”,但孔子并没有像老子那样出了函谷关一去不返。他认为,社会的礼崩乐坏在于没有国家的观念和对天子的责任。为防止西周文明的毁灭,把社会和文明引入正途,孔子以一己之力编定《春秋》,其褒善贬恶的政治理性被后世赞为“春秋大义”,警戒后人。《春秋》面世之后,世间有无数“微言大义”的论者,更有众多“成仁取义”的志士,让历代“乱臣贼子”为之却步。“乱臣贼子惧”的另一面,实际上就是保持对君王的忠信,以此来获得社会的和谐和安定。所以孔子是勇者,是浊世中的清流,对于周室是忠勇的。

  杜甫生活的时代遇到了安史之乱,但他眼睛雪亮,立传当世,写成了“杜诗”这一无法更改的大唐当世历史记录。以文人诗作的角度记史,堪补正史之阙。所以,杜甫也是忠勇可嘉的,让那些乱臣贼子胆寒。他在《杜鹃》中说:“圣贤古法则,付于后世传。”可见,他的思想与孔子是一致的,继承的是《春秋》精神,并要“付于后世传”。

  从这种意义上说,杜甫不仅仅是诗人,而且还是勇者。杜甫虽然非常重视《春秋》的君臣之分,但在唐肃宗朝廷内的斗争中,他的行为却是勇敢的。当他看到肃宗治罪房琯时,他勇敢地顶撞天子,不惜生命为房琯辩护,其忠勇行为在封建时代知识分子中也是少见的。他面前的肃宗皇帝决心剪除前朝旧臣,面对着强权,杜甫是侠义的勇士。所以,忠勇是儒术的一个重要评判标准。

  孔子一生殚精竭虑“为东周”。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评价《春秋》:“世衰道微,邪说暴行有作,臣弑其君者有之,子弑其父者有之。孔子惧,作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,天子之事也。是故,孔子曰‘知我者其惟《春秋》乎!罪我者其惟《春秋》乎!’”②《春秋》是一代天王之事,孔子作《春秋》就是要使乱臣贼子惧,维护社会正常的秩序。由此,今文公羊学认为孔子作《春秋》是代王者立法,是用来安邦治国的。可见,在社会动荡转型期,孔子用《春秋》维护社会和谐稳定、公序良俗的拳拳之心。孟子说“孔子惧,作《春秋》”,实际上是肯定了孔子迥出时流,纠正时风的忠勇气概,不管是“知我”还是“罪我”,孔子都敢于担当。孟子的认识垂范后世,也影响了杜预。

  西晋征南大将军杜预即是一位喜欢“春秋”,有“左传癖”的人。他“大观群典,谓《公羊》,诡辩之言。又非先儒说《左氏》未究丘明意,而横以二传乱之”。他对先儒注释不满,认为未能穷究左丘明意旨。他专取《左氏传》来阐释孔子《春秋》经,“错综微言,著《春秋左氏经传集解》,又参考众家,谓之《释例》,又作《盟会图》。《春秋长历》,备成一家之学,至老乃成”③。杜预对先秦历史和礼制均作了阐明。可见,从孟子到杜预,都彰显了孔子的春秋大义。

  杜甫的忠勇,很重要的一点,就来自于对祖先荣誉的认同。荣誉感对维持家族谱系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;没有家族的荣耀感,杜氏家族不可能产生杜审言、杜甫这样的伟大诗人。受十三世远祖杜预影响,在杜甫的儒术中也有“春秋”的一席之地,他的诗中就有直接提到《春秋》的句子:“晓达兵家流,饱闻《春秋》癖。”(《赠司空王公思礼》)杜甫是个有着历史意识的诗人,在古代政治中,《春秋》就是儒生们敬畏的宗教,是能让“乱臣贼子惧”的利器。从孟子到杜预,都力图彰显春秋大义,强调君臣之分,维护君王的统治,维护国家的统一,维护天下的和谐秩序。再到杜甫,面对社会道德失序,必然也嫉恶如仇。他后来失官,身在民间仍然关心国事,关注天子,关心天下苍生,希望早日结束战乱,实现统一和太平。

  杜家的忠勇传统,还可从杜甫的叔父杜并那里找到。据《大唐新语》载:

  杜并父审言,善五言,尤工书翰,恃才蹇傲,深为时辈所嫉,自洛阳丞贬吉州司户。又与群僚不叶,司马周季重与司户郭若讷共构之,审言系狱,将因事杀之。并年十三,伺季重等酣宴,密刃刺季重而死,并亦见害。季重临死叹曰:“吾不料审言有此孝子邪!若讷误我至此。”审言由是免官,归东都,自为祭文以祭并。士友咸并孝烈,苏颋为墓志,刘允济为祭文。则天召见审言,甚嘉叹之。

  杜并墓铭出土于1919年,罗振玉编《芒洛冢墓遗文续补》收录。墓志撰者是当时称为“燕许大手笔”的苏颋,详细记载了杜并为父审言报仇的过程。显然,杜甫的忠勇刚烈深受当世的叔父杜并忠孝行为的影响。

  二、杜甫忠勇的行为

  杜甫一生的行事出处,都受其忠勇性格的支撑。若要仔细分析,直到获得官职后,杜甫的儒家忠勇性格的行为表现才得到了彰显。

  事件一:至德元年(756)安禄山陷长安,六月玄宗奔蜀,肃宗灵武袭位。杜甫时在鄜州,即刻北上灵武,中途被叛军截获,解往长安,陷贼近半年。次年四月,他冒死出逃,奔赴凤翔,“麻鞋见天子,衣袖露两肘”(《述怀》);而此时的王维、郑虔、哥舒翰及张均、张垍兄弟等一干长安官员均受安禄山伪命,杜甫曾经投献过的张垍还死于贼中。这一事件,让我们看到了他忠勇的一面。《徒步归行》:“凤翔千官且饱饭,衣马不复能轻肥。青袍朝士最困者,白头拾遗徒步归。”

  事件二:他在左省值夜彻夜不眠:“不寝听金钥,因风想玉珂。明朝有封事,数问夜如何。”(《春宿左省》)由此可见诗人的拳拳忠勇之心,为了国事,为了不误次日一早上朝进谏,他彻夜不眠,细听宫门开启的钥锁声;飒飒的晚风,又令他感到仿佛是上朝的马铃的音波;明晨上朝,还有重要的事要做,因此诗人寝卧不安,多次探问夜漏几何。诗歌真实地描写了他上封事前在门下省值夜时的心情,表现了他居官勤勉,尽职尽忠,一心为国的精神,忠勇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。忠勇的诗人甚至还在左省的院壁上题诗,自讽为“腐儒”,对国事一字无补,这实际上是他勇敢地批评肃宗不接受自己的谏议。诗云:“腐儒衰晚谬通籍,退食迟回违寸心。衮职曾无一字补,许身愧比双南金。”(《题省中院壁》)

  事件三:义勇地疏救房琯。房琯是玄宗旧臣,被派辅佐新君。但肃宗与房琯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,如御史大夫贺兰进明给肃宗的进言:“琯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,乃以永王为江南节度,颍王为剑南节度,盛王为淮南节度,制云‘命元子北略朔方,命诸王分守重镇’。且太子出为抚军,入曰监国,琯乃以枝庶悉领大藩,皇储反居边鄙,此虽于圣皇似忠,于陛下非忠也。琯立此意,以为圣皇诸子,但一人得天下,即不失恩宠。”④但正直的杜甫只看到房琯“累抗直辞”(《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》),门客董庭兰收贿以及兵败之事实,没有体会到肃宗清洗异己的用意。因此,他勇敢而倔犟地犯颜直谏,“牵裾恨不死,漏网荷殊恩”(《建都十二韵》)。他还与贾至、严武关系深密,有诗《寄岳州贾司马六丈、巴州严使君两阁老五十韵》,这些人都是肃宗清洗的对象。《送贾阁老出汝州》中,杜甫对贾至被清洗深感痛心。可以推测,这场斗争也使杜甫忠勇的美名传扬出了京城。后来他被肃宗逼迫辞官后,有那么多官员接济他,大概与他在廷中的忠勇行为有关。在他以后的人生中还常常咀嚼其中滋味,广德元年他在《祭故相国清河房公文》中,还表达了自己的愤惋。

  清人卢世榷《杜诗胥钞余论·大凡》高度评价杜甫的忠勇:

  子美千古大侠,司马迁之后一人。子长为救李陵而下腐刑;子美为救房琯,几陷不测,赖张相镐申救获免,坐是蹉跌,卒老剑外,可谓为侠所累。然太史公遭李陵之祸而成《史记》,与天地相始终;子美自《发秦州》以后诸作,泣鬼疑神,惊心动魄,直与《史记》并行,造物所以酬先生者,正自不薄。⑤

  三、杜甫忠勇性格的精神内涵

  杜甫的忠勇性格是先天禀赋、后天锤炼和大唐乱世的社会环境共同造就的,他的忠勇在安史之乱中达到了顶峰。在大唐遭际倾覆的危机时刻,他勇敢地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,对动乱予以强烈谴责。他面临的社会很像孔子所处的时代,他以“诗”的形式对这一社会作了全面记述,这是他史笔的来源,也是“诗史”得名的来源。

  (一)杜甫忠勇精神之——体恤民情疾苦

  杜甫在天宝六载之前,即再次应试之前的诗歌很少关心国计民生,涉及社会现实的诗歌不多;除了《望岳》这样抒发心灵理想的诗歌外,更多的是个人交游,显扬他的贵族身份,不凡的地位,乐观的情绪,轻狂仗义的生活。这时的杜甫是天真拙朴的,并未受到生活的磨难。其社会阅历并不深刻,人生的感受也并不痛苦。但天宝五载,父亲杜闲去世后,诗人无忧无虑的生活结束了。他开始寻求仕途以自养,开始认真考虑重振杜家家声了。从此,他内心久埋的治国安邦的儒术萌发了,祖先的荣光在他身上复活了。清醒的诗人在儒学爱民思想的烛照下,看到了民间疾苦的现实。

  居长安期间,他仍与权贵交游,“许与必词伯,赏游实贤王。曳裾置醴地,奏赋入明光。天子废食召,群公会轩裳”(《壮游》)。在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中,他说:“纨绔不饿死,儒冠多误身。”这说明他已经深有体会了,早年的纨绔惬意生活过去了,今天应该走仕途道路了,虽然自觉“儒冠误身”,却一定要走。因为自己出身于“奉儒守官”的家庭,更要“致君尧舜上,再使风俗淳”。他又说:“朝扣富儿门,暮随肥马尘。残杯与冷炙,到处潜悲辛。”实际上,别人并没有低看他,而是他身体中流淌着贵胄的血脉,时时提醒自己是杜预之后、杜审言之孙,他这样说,是对自己二次落榜的不满,对自己目前景况的自嘲。也正是因为他充满自信,才如此自讽,并不是许多人认为的落魄悲伤。作于天宝十四载(755)春的《醉时歌》,也很狂傲:“儒术于我何有哉,孔丘盗跖俱尘埃。”笔者认为,杜甫的狂傲未必是坏事,这恰恰给他平添了几分勇气,激发了他的忠勇性格。

  大约在天宝末,杜甫由于长期没有机会进身,反而看见了更多民间疾苦。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,总结了他体恤民情疾苦的感受。它是杜甫天宝十四年的十月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后,由长安往奉先县家里报喜时作。得官了,内心的儒家思想激活了,忧国忧民、忠君、念家等思想情感错综而来:“穷年忧黎元,叹息肠内热。取笑同学翁,浩歌弥激烈。”诗人庄严宣布,尽管让同辈先生嘲笑,但想到黎元百姓就激昂无比,你们越加取笑,我就越要引吭高歌。同年十月,玄宗携杨贵妃骊山华清宫避寒,十一月,安禄山举兵反。杜甫途经骊山时,玄宗不知安禄山叛军已将反。虽然安史之乱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长安,但诗人途中的见闻和感受已显示了社会动乱的端倪。“彤庭所分帛,本自寒女出。鞭挞其夫家,聚敛贡城阙”,形象地反映了当时尖锐的社会矛盾,显示了诗人勇敢的批评精神。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揭示出贫富悬殊的社会现实。“入门闻号啕,幼子饿已卒”,可见诗人自己也不能幸免。反映百姓疾苦,揭露执政集团荒淫腐朽,这需要勇气,也是杜甫忠勇精神的体现。

  在凤翔行在,他抗颜直谏,被肃宗墨制放归鄜州。途中,他又以大勇精神作《北征》。“乾坤含疮痍,忧虞何时毕!”他恪守臣节,忠悃陈情,凝聚了自己与国家、人民休戚与共的忠勇感情。回家后,他以组诗《羌村三首》写出了一个公职人员战乱中的“还乡三部曲”。“峥嵘赤云西,日脚下平地。柴门鸟雀噪,归客千里至。”诗人千里跋涉,终于在薄暮时分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羌村。“妻孥怪我在,惊定还拭泪”,写出了一个公职人员常年只身一人在外飘泊,又加上兵连祸结,战乱不休,其生死安危家人无从知晓,早已抱着凶多吉少的心理,未敢奢望诗人平安归来。今日亲人骤归,实出家人意料,故生出“怪我在”的心理。“惊定还拭泪”,家人在惊讶、惊奇、惊喜之后,眼中蓄满了泪水,泪水中包含着辛酸、惊喜、埋怨、感伤等复杂情感。诗人生还的喜讯很快传遍了羌村,乡邻们带着惊喜的心情纷纷赶来探望,“邻人满墙头,感叹亦唏嘘”,邻里唏嘘地隔墙观望,不忍打扰诗人一家团圆。多么和美的乡邻们,这是诗人有意的诗笔投射。诗人是保房琯被迫放归的,就在他郁闷居家时,邻居们来了:

  群鸡正乱叫,客至鸡斗争。

  驱鸡上树木,始闻叩柴荆。

  父老四五人,问我久远行。

  手中各有携,倾榼浊复清。

  苦辞酒味薄,黍地无人耕。

  兵革既未息,儿童尽东征。

  请为父老歌,艰难愧深情。

  歌罢仰天叹,四座泪纵横。

  诗中“父老四五人,问我久远行”,是邻里父老来问候诗人了,“手中各有携,倾榼浊复清”,乡亲携来的酒尽管清浊不一,却情深义厚。由于拿不出好酒,乡亲们再三表示歉意,并讲述原因:“苦辞酒味薄,黍地无人耕。兵革既未息,儿童尽东征。”战祸使得未成年的儿童也被征上了前线。由小小的“酒味薄”一事,高度概括地折射了安史之乱的危害和诗人对百姓疮痍泪的同情。最后诗人“请为父老歌,艰难愧深情”,面对淳朴的乡亲父老,诗人深感时局危险,生活艰困,可又未能为国家为乡亲尽力,所以心存感激而惭愧,“歌罢仰天叹,四座泪纵横”,诗人悲怆感慨,心中“百结”化为长歌,这长叹中饱含着无奈和痛楚,诗人忧国忧民的情绪感染了四座乡邻,满座涕泪纵横。诗人的情感思绪已不仅局限于个人遭际,它代表了千千万万黎民苍生的心声,也再现了安史之乱后的部分社会现实:世乱飘荡,兵革未息,儿童东征,民生凋敝。《羌村三首》不愧为一曲千秋父老歌。

  而此时那些开元盛世的诗人们又在哪里呢?“曾为掾吏趋三辅,忆在潼关诗兴多”(《峡中览物》),在别的诗人噤声之时,他又以“三吏”、“三别”,勇敢地体恤民情疾苦,唱出了百姓的声音。

  “许身一何愚,窃比稷与契。”激烈的儒家情怀为他的诗歌带来了创作情感和活力。可见,儒术给予他更加广博的胸襟,与他早年的轻狂、傲物的性格多元结合,造就了诗人主动进取的忠勇人生,上忠君爱国,下体民情疾苦,令乱臣贼子胆惧。这就是诗人的忠勇性格,忠勇气质,忠勇行为。郭沫若1953年4月为筹建中的成都草堂作楹联:“世上疮痍,诗中圣哲;民间疾苦,笔底波澜”,就是对诗圣心系生民的这一品性的精炼概括。

  (二)杜甫忠勇精神之——忠君爱国

  儒家的名分大义,实际上就是一种诚守契约的精神。杜甫自述“奉儒守官”,自然接受的是名分大义的家庭教育。忠诚的责任,赋予了他刚直不阿的忠勇性格。只有忠于君臣大义的契约,国家才会长治久安,这给予了杜甫忠君的思想。同时,忠君又能获得安全感的庇护。君,即是国家的代表,所以杜甫的忠勇才特别的突出。如他不太受人注意的《杜鹃》,就是讲君臣之分,诗云:

  西川有杜鹃,东川无杜鹃。

  涪万无杜鹃,云安有杜鹃。

  我昔游锦城,结庐锦水边。

  有竹一顷余,乔木上参天。

  杜鹃暮春至,哀哀叫其间。

  我见常再拜,重是古帝魂。

  生子百鸟巢,百鸟不敢嗔。

  仍为餧其子,礼若奉至尊。

  鸿雁及羔羊,有礼太古前。

  行飞与跪乳,识序如知恩。

  圣贤古法则,付于后世传。

  君看禽鸟情,犹解事杜鹃。

  今忽暮春间,值我病经年。

  身病不能拜,泪下如迸泉。

  杜甫一生忠君,苏轼曾云:“古今诗人众矣,而杜子美为首,岂非以其流落饥寒,终身不用,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?”(《东坡集·王定国诗集叙》)杜甫的忠不是愚忠,是以爱国和忠勇批判的姿态体现出来的“忠”。杜甫忠君,是希望天下太平,“再光中兴也,一洗苍生忧”(《凤凰台》);“致君唐虞际,纯朴忆大庭”(《同元使君舂陵行》)。他是祈愿社会和谐和秩序的忠君,与君王身边的佞臣、谗臣不同,也不是迂腐的愚忠,如他大声斥呼“独使至尊忧社稷,诸君何以答升平”(《诸将》),对侍君之臣提出了“为臣之道”的要求。

  在杜甫心中,天子就是国家的象征,对国家他有美有刺,他的忠勇就体现为直接美刺天子。广德元年(763)十月吐蕃兵围长安,当听说代宗逃到陕州避难时,他作为曾经的臣子,流落阆中的普通百姓,竭力保护天子颜面,作《城上》:

  草满巴西绿,城空白日长。

  风吹花片片,春动水茫茫。

  八骏随天子,群臣从武皇。

  遥闻出巡守,早晚遍遐荒。

  仇兆鳌《杜诗详注》云:“末借周汉巡游,以比代宗幸陕。《杜臆》:此诗叙景言情,真堪痛哭,诗之不愧风人者也。黄生注:五六即遥闻之事,此用倒插。师氏曰:不敢斥言出奔,故云巡狩,与《春秋》‘天王狩于河阳’同一书法。”⑥笔者猜测,杜甫的心中未必是维护代宗个人的形象,他维护天子威仪,维护皇帝尊严,就是维护天下的秩序,这是完全合乎孔子“春秋大义”的。再如杜甫在任左拾遗时,退朝归院“避人焚谏草”(《晚出左掖》),仇注引:“刘须溪曰:焚谏草,不欲人知也。避人而焚,并掩其迹矣。《晋书·羊祜传》:‘嘉谋谠议,皆焚其草,故世莫闻。’”仇注又引《陈辅之诗话》:“‘避人焚谏草,骑马欲鸡栖’,即所谓‘嘉谋嘉猷,入告尔后,于外曰:斯谋所猷,惟我后之德’也。”⑦可见,杜甫非常维护天子尊仪,亦是他对国家忠勇的委婉表达。再如诗人少有的颂体诗《洗兵马》:“青袍白马更何有?后汉今周喜再昌。”诗中赞美天子平定安史之乱,有汉光武、周宣王的中兴之功。

  杜甫的忠君与爱民是联系在一起的,即使是被皇帝疏远,他仍然相信“晋山虽自弃,魏阙尚含情”(《送李卿晔》)。但国难当头时,他也会勇敢地批评天子,如“寇盗尚凭陵,当君减膳时”(《病橘》);他刚直忠勇,大胆讥刺天子的荒淫生活:“忆昔南海使,奔腾献荔支。百马死山谷,到今耆旧悲”(《病橘》);“斗鸡初赐锦,舞马既登床”(《斗鸡》);“国马竭粟豆,官鸡输稻粱。举隅见烦费,引古惜兴亡”(《壮游》)。他还直言批评天子不纳谏:“呜呼房魏不复见,秦王学士时难羡”;“娄公不语宋公语,尚忆先皇容直臣”(《折槛行》)。除了批评天子,他还为苍生呼喊:“谁能叩君门,下令减征赋”(《宿花石戍》);“遗穗及众多,我仓戒滋蔓”(《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》);“减米散同舟,路难思共济”(《解忧》);“去年米贵阙军食,今年米贱大伤农。高马达官厌酒肉,此辈杼轴茅茨空”(《岁晏行》)。这些诗句都需要极大的勇气、极深的情怀才写得出来。

  (三)杜甫忠勇精神之——乱臣贼子惧

  孟子说:“孔子惧,作《春秋》。”意思就是说孔子对天下的乱臣贼子感到担忧才决心作《春秋》。同样,杜预治《左传》,也是为了彰显春秋大义,强调君臣之分,维护君王统治,维护国家统一,维护天下的和谐与秩序。同样,在杜甫的血脉里,祖先的血液在流淌,必然对乱臣贼子嫉恶如仇。

  如上元二年作于蜀中的《戏作花卿歌》:

  成都猛将有花卿,学语小儿知姓名。

  用如快鹘风火生,见贼唯多身始轻。

  绵州副使著柘黄,我卿扫除即日平。

  子章髑髅血模糊,手提掷还崔大夫。

  李侯重有此节度,人道我卿绝世无。

  既称绝世无,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。

  这首诗讲述了发生于绵州的东川节度副使段子璋叛乱。《旧唐书·肃宗纪》:“上元二年四月,梓州刺史段子璋反,袭东川节度使李负于绵州,自称梁王,改元黄龙,以绵州为黄龙府,置百官。五月,成都尹崔光远率将花惊定攻拔绵州,斩子璋。”《高适传》:“西川牙将花惊定,恃勇,既诛子璋,大掠东蜀。天子怒光远不能戢军,乃罢之。”《旧唐书·崔光远传》亦载:“光远率将花惊定等讨平之,将士肆其剽劫,妇女有金银臂钏,兵士皆断其腕而取之,乱杀数千人,光远不能禁,肃宗遣监军按使其罪,光远忧恚成疾,上元二年十月卒。”杜甫以“绵州副使著拓黄,我卿扫除即日平”,“人道我卿绝世无。既称绝世无,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”,谴责了段子璋穿“拓黄”、擅自为王以及花惊定平叛后无视朝命不撤军、乱杀妇孺的事件。

  他在许多诗歌中称乱臣贼子为“盗贼”、“群凶”,即使在失官流落民间之时,他仍然关注朝廷,关注天子,关注天下苍生,用他的史笔,见证战乱、饥荒,让“乱臣贼子惧”。如《同元使君舂陵行》中,多处称“盗贼”、“贼退”,“沉绵盗贼际,狼狈江汉行”、“复览贼退篇,结也实国桢”。他在《序》中说:“今盗贼未息,知民疾苦,得结辈十数公,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,万物吐气,天下少安可待矣。”在《登楼》中又写:“北极朝廷终不改,西山寇盗莫相侵。”《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》还写:“必若救疮痍,先应去蟊贼。”《送卢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灵榇归上都二十韵》又写:“万姓疮痍合,群凶嗜欲肥。”《三绝句》中再写:“前年渝州杀刺史,今年开州杀刺史。群盗相随剧虎狼,食人更肯留妻子”;“殿前兵马虽骁雄,纵暴略与羌浑同。闻道杀人汉水上,妇女多在官军中”。杜诗笔锋直指官军的屠杀与奸淫。

  他用炯炯目光盯看着天下臣子,记录那些蠢蠢欲动的乱臣贼子。“汉仪甚照耀,胡马何猖狂。”(《入衡州》)“汉仪尚整肃,胡骑忽纵横。”(《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》)在《哀江头》中,更是写出了帝都沦陷后的惨景:“少陵野老吞声哭,春日潜行曲江曲”,“黄昏胡骑尘满城,欲往城南忘南北”。在《洗兵马》中,忠勇的诗人又在篇末唱出了自己的强烈愿望和诗章的最强音:“安得壮士挽天河,尽洗甲兵长不用!”这样洪钟大吕一般的诗句,自会令那些乱臣贼子胆寒。

  杜甫看到了杨国忠兄妹的荒淫生活,于是有了《丽人行》;杜甫把朝政的混乱写在《同诸公登慈恩寺塔》中:“秦山忽破碎,泾渭不可求。俯视但一气,焉能辨皇州”,“回首叫虞舜,苍梧云正愁”,最后“君看随阳雁,各有稻粱谋”指斥那些“随阳雁”般的朝臣趋炎附势,只顾自我谋生,追逐私利。面对统治者的穷兵黩武,下级官员的横征暴敛,杜甫写出了《兵车行》:“新鬼烦冤旧鬼哭,天阴雨湿声啾啾”;面对官场的残酷倾轧,他痛斥“朱门任倾夺,赤族迭罹殃”(《壮游》)。他在《北征》中表达了对诛杀乱臣贼子杨国忠的态度:“奸臣竟葅醢,同恶随荡析。不闻夏殷衰,中自诛褒妲。”

  杜甫是以巨大的儒家忠勇情怀鞭挞乱臣贼子的。他在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中预感盗贼将起,勇敢地批评皇帝“圣人筐篚恩,实欲邦国活”,但“臣如忽至理,君岂弃此物”?为什么臣子不尊人间良知与礼法?杜甫在《贫交行》中愤懑地揭露:“翻手作云覆手雨,纷纷轻薄何须数。君不见管鲍贫时交,此道今人弃如土”。中华民族一脉相传的优秀价值观与是非观被遗弃,这是乱臣贼子产生的主要原因。

  杜甫忠勇的性格,在任官后至安史之乱、失官到成都之前的时间段表现得最为鲜明,有《兵车行》、《丽人行》、《前后出塞》、《醉时歌》、《悲陈陶》、《悲青坂》、《哀江头》、“三吏”、“三别”等作品。这些批评朝政、讽喻权贵、关心百姓的诗歌,让天子和权臣不适,更让乱臣贼子无处遁形,这需要多么大的忠勇之气啊!而这一切都是不损害客观史实,又从感同身受出发,达到诗与史的完美结合,因而开创了“诗史”新天地。杜诗就是诗歌形式的《春秋》。

  四、文人的忠勇

  杜甫的忠勇,笔者认为本质上来自其家族血缘的狂傲,但又注入了杜甫个人独有的正直与忠诚,所以形成了古代诗歌史上罕见的文人忠勇刚直的性格。

  他对皇帝忠勇突出表现在敢于直言批评皇帝时政之失。如作于大历元年夔州的《往在》,叙述了玄、肃、代三朝的失误,大胆呼吁代宗“罪己”,“一朝自罪己,万里车书通”,这样才能“锋镝供锄犁,征戍听所从。冗官各复业,土著还力农。君臣节俭足,朝野欢呼同。中兴似国初,继体如太宗。端拱纳谏诤,和风日冲融。赤墀樱桃枝,隐映银丝笼。千春荐陵寝,永永垂无穷。京都不再火,泾渭开愁容”。身为谏臣,敢于让天子“罪己”,不隐恶的忠勇气概,千秋而下不能不令人叹服。

  他对朋友忠勇突出表现在敢于扬善的同时,亦敢真实地直陈其过。他冒死为房琯辩护,但对房琯兵败,杜甫也进行了无情的批评,以儒家情怀写下了《悲陈陶》、《悲青坂》。“孟冬十郡良家子,血作陈陶泽中水。野旷天清无战声,四万义军同日死”(《悲陈陶》),诗中没有原谅房琯葬送秦中十郡“良家子弟”的错误。这种敢于分清大义与友情,不避嫌疑的中正人格,也足以让人击节叹赏。

  杜甫的忠勇情操,除天生禀赋外,更多来自对儒术的自觉践行。在《进雕赋表》中,他说自家“奉儒守官,未坠素业”。他自称“腐儒”,如“江汉思归客,乾坤一腐儒”(《江汉》);“儒生”,如“儒生老无成,臣子忧四藩”(《客居》);“老儒”,如“老儒不用尚书郎”(《忆昔》)。杜甫尊儒,除了家庭,还有社会达成的共识,这更催生了他的儒家情怀。唐太宗说:“朕之所好,惟在尧舜之道,周礼之教。”⑧《新唐书·儒学传序》云:“武为救世砭剂,文其膏粱欤。乱已定,必以文治之。否者,是病损而进砭剂,其伤多矣!然则武得之,武治之,不免霸且盗。圣人反是而王。故曰武创业,文守成,百世不易之道也。”⑨由武而文,也是杜甫先祖杜预的人生经历。所以,杜甫崇儒有现实的促进和远祖的遗泽。也因为恪守《春秋》中的大义,而令杜甫极端反对武人乱国,尤对安史之乱反应强烈,深为痛恨。在“武忠”与“文忠”之间,杜甫选择了文人的忠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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